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浓缩的文字的美是言简意赅的,在汉文化的发展上尤为显著。且抛开言辞的华昳,《橘颂》一文无论在体现作者本人的高洁思想上还是体现文人的风骨上,这首楚辞都几乎尽善尽美。后皇嘉树,称南方橘树为嘉树,后来唐陆羽《茶经》首句:“茶者,南方之嘉木也”。可见山川秀气钟灵于南国,使得南国既有了许多嘉木灵卉,同时也出产浪漫诗情和风骨俱佳的诗人才子。橘徕服,唯独选择了南国的土地而“受命不迁”,橘与诗人的同样的恋土情结使得两者的精神渐化而为一。这使得一开始就奠定了颂橘托物言志的感情,颂橘的同时也是在表明自我的心志——深固难徙,更壹志兮。
屈子说“深固难徙”,不愿意到他乡的原因,只是因为“深”。“深”如橘树把根深深扎入了家乡的水土,即是一种深情的恋乡爱国的情结。“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异土离乡后,橘不复为橘。或许屈子在书写下这一句也未不曾意想到自己以后的流放生涯,在《渔父》一篇中,睿智洞明的渔父告诉他:“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涤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但屈子正如生淮北之橘,离了故土,悲悯忧愤,自投汨罗,留下千古的绝笔。
绿叶素荣,曾枝剡棘,圆果抟兮,青黄杂糅,精色内白。四字句简洁的文辞,却将橘的枝叶、白花、果实的秀美繁丽表现得淋漓尽致。这种精简的魅力已非白话文的文笔所能描绘。如果白话文如西方的油画,将事物的面貌几乎真实的一比一还原,让人可以直接看到物之颜色情状的美。则屈子的辞,恰似中国传统的写意画,寥寥几笔的勾勒,几点鲜色的渲染,将一副高洁而陆离的橘树图刻画得耐人寻味。这种淡雅的描绘,恰如一曲阳春白雪,其曲弥高,其和弥寡。也可见屈子的清高孤岸,不流于尘俗如在朝廷中的一枝橘,而世俗的昏昧,鸷鸟不群,朝廷又怎能容得下这孤高?
于是又让我想起千年后的李白。也就明白文人在酒中醉的一塌糊涂的缘故。屈子少见有醉饮的诗,而诗仙李白却与酒结了缘。同是浪漫的诗人呵,同样有着橘树的素荣之美,长袍一袭,在尘俗中流转颠沛,终生孤苦无依。却因为这种看似上天的不公的待遇,成就笔下的千年不朽。
尔后,颂橘似乎又成为橘颂诗人,我们在辞中看见的,屈子和橘树早已融合成一体了,这种惺惺相惜的安慰,怕也是因孤高独洁而聊以互慰互勉的言辞罢。但这时的屈子还是年少的“年岁虽少,可师长兮”。灵修在此时还是和他的志向是齐一的,所以在辞中,漫溢的是年少的踌躇满志,而哀婉之色比其他篇章淡的多。然而读《橘颂》,依旧有那么些悲凉。因知道屈子命运的读者,看到曾经的翩翩少年“苏世独立,横而不流”的风雅,看到曾经踌躇满志建立楚国未来的青年,日后却遭谗而罹流离之难,最后身死汨罗。这又何尝不是《湘夫人》中“筑室兮水中”的湘君终于也未能等到湘夫人来约的悲哀呢!
是否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看到曾经屈子对前途的希冀和美好愿望,而又知道他日后的罹祸,而感到更加的悲悯和哀戚?
鲁迅先生说:“悲剧是将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这样美好脱俗的诗人在浊世中被无情毁灭了,又在这样悲苦流离的世界被成就了。在若千年后的我们看来不禁为屈子哀叹,却也叹屈子的文笔不可复矣。在这样纷繁的世界,能够“独立不迁”的人,的确值得敬仰的吧,而在千年的历史,这样的气节也一脉传承下来了,这是我们民族的薪火。
千年的橘树,依然在南国的润泽土地上成长。后皇嘉树,大地和上天所钟情的嘉木呵。大地永远是宽容的,不论高洁的诗人,离尘的隐士,还是讥诮的党人,反质的蕙兰,统统归于尘土。上天在千年的日月星辰流转中见证这一切,不偏不倚。而橘树恰似屈子的精神,屈子身躯肉体葬于汨罗,被河蛟水属啃咬殆尽,但是笔墨下的绝唱,如南方的嘉木,一年繁荣似一年,流芳不尽。这,是在浊世中成就的出淤泥而不染的红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