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这样的黑夜，四周没有多少光亮，月亮是晦暗的，仿佛罩上了一层纱，惺忪着、渺茫着。草丛中的蟋蟀在这夏季的黑夜里依旧无知地鸣唱着，不懂一切的喜乐悲痛。而此时的玲子便在这黑夜下独自走在那熟悉而又陌生的村路上，这是她离开后第一次回到故乡。

玲子还记得，她离开家乡的那晚仿佛也是这样的夜——四周没有多少光亮。而那时，农村里的人们是舍不得开电灯的，没必要的话，基本是能不开就不开的。那时玲子跟着奶奶生活，借着天亮很早就吃饭了。玲子对这记得还是比较清楚的，因为她离开的那夜虽然天还没黑透，可是奶奶家的灯却是亮着的，昏黄的灯照亮了玲子所看到的一切，特别是奶奶眼中的晶莹，跳动着似跟她挥手一般，那里面盛载了太多太多的东西，她还来不及思考太多，爸爸的车便载着她驶离了那小小的装载了她童年的家乡。玲子看着黑夜下的那昏黄的灯光渐渐地变小变弱，直至消失，她还不太懂她在那时为什么就那样哭了，突然就模糊了眼睛。当时的她12岁。

站在远处，玲子便看到了那熟悉的昏黄的光亮，在这黑夜下跳动着、燃烧着，仿佛所有的积热都在这一刻释放。玲子加快了脚步，向那光亮走近。可当她跨进门槛时突然间失去了前进的勇气，她似乎知道爸爸在电话里未曾言明的事，她心里似乎知道爸爸为什么会将正在备战高考的自己叫回许多年都未曾回的家乡。可是，虽然有那么多的知道，她依旧感到心跳的奇异，依旧无法鼓起勇气向前迈进。她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干嘛，她的心里和脑里茫然的空白。

玲子是被出门接她的姑姑带进院子的，所有的人——爸爸、妈妈、叔叔、婶婶、姑父都坐在院子里。爸爸看着玲子，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气氛有点沉闷。姑姑开了口说：“你奶奶老了。”玲子低着头，不知道想些什么，只是从鼻子里微微地发出了一声“嗯”。姑姑说：“你奶奶想你了。”玲子依旧低着头，刹那间心里酸酸的。

玲子跟着姑姑去了奶奶的里屋，玲子站在奶奶的炕边，静静地看着，“奶奶老了，真的老了，头发全白了，眼睛也浑浊无光了……”玲子心里很难受，她只想哭，可是又拼命地忍着控制着。姑姑趴在奶奶耳边叫醒了她，说：“玲子回来啦。”她显得很激动，浑浊无光的眼睛艰难地转动着，寻找着。姑姑将玲子带到奶奶前面，玲子让自己扯出一丝微笑。奶奶的眼睛在看到玲子时才定下来，那浑浊的眼里竟有了丝丝的光亮，在昏黄的灯光下闪动着。玲子上前握着奶奶的手，看着她，哽咽地叫了声：“奶奶。”这时的玲子18岁。

玲子是在奶奶的炕上睡的，因为奶奶一直握着玲子的手，玲子一动她便会睡不稳。玲子也想就那么待着，就那么静静地陪奶奶待着，不去想其它的。

奶奶早上醒来时精神显得很好，不像昨晚玲子看到的躺着无力的样子，这让玲子很高兴。玲子给奶奶穿好衣服，奶奶让玲子把爸爸叫来将她抱到轮椅上。玲子就推着她在整栋屋子里转，奶奶就那么看着，眼神那么温柔，充满了慈爱和回忆。每到一处奶奶就对玲子说，“看，这里就是我们玲子第一次学走路的地方”“记不记得我们玲子在这里撒娇要奶奶抱？那时还那么小，那么小啊……”……玲子眼睛酸酸的，只是应：“记得。”其实那时的玲子那么小，怎么可能记得呢，即使能记事，也记不得那些琐碎事情了。

跟奶奶逛了大半天，把整栋房子基本看完了也回忆完了，玲子推着奶奶回到了里屋。奶奶握着玲子的手，给玲子讲她小时候的事，玲子就那么静静地听着。玲子想：“是啊，她的童年是奶奶的，全都是奶奶的身影——做饭的身影，逗她玩的身影，哄她睡觉的身影，送她去幼儿园的身影……”因为那时的父母都进城工作，没时间照顾她，就将她留在老家让奶奶照顾。玲子听着奶奶讲：“玲子，记得那串铜铃吗？”玲子循着记忆想了一下，说：“记得。”是啊！记得！那是她记得的为数不多的一件事，因为那是她第一次被打，第一次被奶奶打。那时的玲子只有7岁，在学校看到同学手腕上的铃铛很喜欢，真的很喜欢。所以那天她就在同学将铃铛放下去玩后将铃铛带回了家。可能因为奶奶告诉过她，玲子就是奶奶的铃铛，时时可以听到我们玲子的欢叫，也可能是当时就是单纯的喜欢那铃铛，玲子记不太清了。但她记得她因那铃铛挨了奶奶的打，也记得了别人的东西不能拿，那是偷！她记得那时她哭了好久好久，但是奶奶直到她哭到睡了也没来哄她。她记得第二天奶奶的眼睛也是红的，只是那时的她还不懂为什么。

玲子的回忆随着奶奶的诉说滚动着，熨烫着。奶奶让玲子打开柜子里的盒子，将里面的一个手绣的荷包拿出来给她，玲子很好奇地看奶奶熟练地打开荷包。奶奶将荷包里的东西小心拿出来，玲子看到了，是一小堆铃铛。玲子眼里酸酸的，有种想哭的冲动，可是她知道，她不能，最起码在奶奶面前不能，于是她过去抱着奶奶，就那么紧紧地抱着。奶奶慈爱地摸着玲子的头就像小时候哄玲子一样，嘴里说着：“奶奶给我们玲子准备了好多铃铛，每年都会准备，不知不觉间就有了好多的铃铛啦，我们的玲子也长大了。”奶奶的声音像被棉花吸去了一般越来越弱，直到声音停了。我以为奶奶又睡着了。

又是那样的夜，月亮晦暗着。夜里的灯也是一直亮着。而奶奶就在这天离开了我。姑姑告诉我，每当奶奶想我时，就会拿出铃铛，让它叮叮作响，然后就那么呆呆地看着、听着，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有玲子的世界。我将铃铛放在了她的身边，只留下了一个，戴在了左手腕。